第二,《格萨尔》的艺术风格,可以说是溶藏族民间故事和民歌两大文学品类的创作和流传方式于一炉,既有民间故事娓娓动听、引人入胜的“说”的特点,又有民歌起伏跌宕、充满激情的“唱”的特点,该唱则唱,该说则说,有唱有说,穿插交错,自由活泼,不拘一格,同时又有千锤百炼的文学语言,曲折有趣的动人故事,形成了群众喜闻乐见的民族形式,增加了磁石一样的艺术吸引力,这个民族形式和艺术吸引力是藏族文学的一个传家宝,应该发扬光大。
打开藏族文学史,可以清楚地看到,藏族文学作品有两个大的类别,一类是以藏族劳动人民为主创作的口头文学,一类是以藏族学者为主创作的书面文学,前者以群众一听即懂、一看就明白为追求目标,以博得不识字和粗通藏文的群众所喜爱为审美标准,后者以词藻华丽,文意精深为追求目标,以求得藏文上有高深造诣的学者所赞赏为审美标准。二者各有各的创作目的,各有各的读者对象,各有各的艺术特征。但是,十八世纪以后,却有一个明显的发展趋势,有些在藏文上具有相当修养的学者,开始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例如,脍炙人口的寓言小说《猴鸟故事》、《牦牛、绵羊、山羊和猪的故事》,藏剧脚本《朗萨姑娘》、《诺桑王子》、《顿月顿珠》、《卓娃桑姆》、《苏吉尼玛》等,虽然出自藏文名家之手,在语言上都采用了接近口语的近代藏语,做到了雅俗共赏,因而大大扩大了读者面,收到了相当好的社会效果。
《格萨尔》集中了藏族文学的说唱形式、语言通俗、故事性强、情节曲折、描绘细致等主要优良传统,这是深受广大藏族群众欢迎、历久不衰的根本原因。这里,我顺手拈来一个小小的例子,看一看《格萨尔》通俗而又含蓄,平常而又发人深省的艺术。当格萨尔在赛马会上获得冠军之际,珠姆一手举酒杯、一手举着哈达所唱的那首祝福歌,通过对酒、哈达、武器的赞美,既表达了对格萨尔的深情厚爱,又倾吐了自己对民族的美好愿望,同时也是一幅幅真切动人的高原风情画,称得上是意境深、语言美、有立体感的妙笔。关于酒,珠姆唱道:“酒杯画有八大吉祥图,我斟美酒祝您长安康。尼泊尔的葡萄酒甜又甜,中原的药酒美名扬,西藏的青稞酒情意浓,都会使战将快乐心舒畅,这是献给战将的上等礼,愿您长寿贵体赛金刚,请您痛饮这杯酒,您的权势地位一定高且强!”关于哈达,珠姆唱道:“这是王后伴您终生的夫妻哈达,这是天神的赐福哈达,这是龙王的赐福哈达,这是地王的赐福哈达,这是中原库藏的美女哈达,这是印度圣地的佛法哈达,这是无热池的神龙哈达,这是十三种哈达的上等哈达,今天特意献给雄狮大王,作为亲自拜见的献礼哈达。”关于武器,珠姆唱道:“箭袋弓套悬在腰两旁,永远与战神一起闯四方,长矛征服三界众敌人,大王的神威天下无阻挡,凶魔毒气笼罩大地间,套索有如九拖黑蛇长,捆得恶鬼拼命喊,即使有翘也不能再飞翔!长弓宛似牛角弯又弯,定叫黑色恶魔去把苦果尝,能懂人语的这支神奇箭,就像战将咬牙咯咯响,就像飞石发出嗖嗖声,就像妖魔黑风呼呼响,就像一声霹雷突然到击中上流人的灵魂玉石上,战斧能够劈开金刚岩,火星迸射四方亮又亮,如同闪电一样的锋利刀,如同魔鬼吐出的长火光!”这些诗句,并非新奇之作,许多人可以脱口而出,正因为有一定群众基础,才有神话般的非凡艺术感染力。这里面包含着千百年来形成的民族特殊心理,千百年来人们乐于使用的民族表达习惯,千百年来印在人们心头的民族强烈感情。大家知道,格萨尔是藏族人民最崇敬的一位民族英雄,作者除了在重大事情、重要活动中锐意表彰他的功绩升华的高大形象之外,也抓住每一个小节加以精心刻画,使之血肉更加丰满。上面关于酒、哈达和武器的抒情,就是作者的匠心安排。敬酒、献哈达,本是藏族一般性的礼仪,但是把尼泊尔的葡萄酒、中原的药酒与西藏的青稞酒一块赞美,把印度的佛法哈达、中原的美女哈达、天神海龙地王的赐福哈达与珠姆的夫妻哈达一起夸耀,也就把所敬之酒所献之哈达大大提高了规格,从而使这些礼品涂上了更加绚丽的色彩、更贵重的深情,引起听众无限美好的遐想。这种手法,藏族折嘎艺人也视作演唱法宝,经常采用,并给予新的发挥,可见其源远流长。同样,把格萨尔的弓箭、长矛、套索、战斧,极力宣扬其威力,也是为格萨尔以后征战四方、无往而不胜埋下一条长长的伏线,当然听者还会从中了解古代战将的装备及尚武精神,以增加民族自豪感。总之,《格萨尔》的所有章节和小段,都有作者的苦心琢磨,都有艺人的天才创造,都有它的时代风貌和民族特点。
今天的藏族社会主义文学创作,当然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原封不动地沿袭《格萨尔》的表现方法,但是重视从民歌、民间故事、民间谚语、民间说唱中吸取营养,永远不会过时,仍是今天和今后应该创造性地加以运用的一条重要经验。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不管怎样创新,不管怎样从外面吸收先进的东西,总是不能忘掉自己的老祖宗,总是要立足于本民族文学的肥沃土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