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铭教授的一个电话,改变了我前往西藏的行程。
杨教授说,他要去色达考查格萨尔文化,那里有唐卡、石刻,“最重要的是,”他加重语气说,“还有几个《格萨尔》艺人一个用说唱讨口,一个看着石头唱。”
这个信息立刻击中了我,我立刻飞到成都,第二天清早,坐上色达县派来的车,直奔那个海拔将近4000米,比拉萨还高出两三百米的金马草原。
五六月是西南地区的多雨时节,我们路上所见,到处都是连绵暴雨后滑塌的泥石和树木,有的石头竟然占据路面的五分之三还多。不过,我们的运气相当好,所到之处,连一颗小小的石粒都没有掉落。
成都到色达县,将近900公里,我们走了整整两天,傍晚进入县城,住进宾馆,竟然头不疼、气不喘地上到二楼、三楼,没有高原反应!我的感冒也痊愈!
仿佛是格萨尔王的一路护佑和加持。
【初识俄珍卓玛】
从县城一路穿梭,我们的车走了长长一段路后,终于停在一个院落前。土墙上的院门,是一些木板钉成的,半扇开半扇闭,县文化旅游局副局长四朗彭措说,这就是俄珍卓玛的家。
踏入院门,首先见到的是一个井台,安着轱辘,我手摇轱辘,立刻打上水来。四朗啦已经大声吆喝着,在问候主人了。他说的是安多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连喊了好几声,也无人应答,我们就在门外候着。
院落中,另有一片用铁丝围起的天地,里面的牧草绿油油的,高可齐膝。两只狗,一只毛色纯黑,一只黑头白身,安静地卧在那里晒太阳,我们到了既不起身,也不叫唤,或许是认得四朗啦?我正疑惑着,就听屋里传出人声,“哦呀,哦呀”的,一个年过半百的女性迎出屋来。
她就是俄珍卓玛。
我们献上哈达,说明来意。当然,四朗局长亲自当了我们的翻译。
“你是从北京来的?”她的眼里充满疑惑。
“是啊。”我迎着她的目光。
“你认识班禅仁波齐的女儿吗?”她又问。
“不认识。”我诚实地告诉她,“但现在的班禅仁波齐给我摸过顶。”
“真的?”她再次质疑。
“贡却松!”(三宝作证)我用藏族人的方式发誓。
我们仍然直直地盯着对方,终于,她笑了,乐哈哈的。空气里立刻充满了欢愉。俄珍卓玛相当欢迎我们的到来。
【我的石头都是宝贝】
俄珍卓玛把我们迎进她的客厅,东南和西北靠墙处,各安放着一张藏式小床,铺着卡垫。德高望重的杨教授把我让到上座,让我坐到挨近“神坛”的位置。
这是个名符其实的神坛,不过,它是由大大小小、各有图案的上百个石头堆砌而成,就像草原上的“俄博”和玛尼堆。几乎落地的大窗里,阳光直射进来,有几缕投射到石堆上,那些石头上的鸟、牛、羊、神灵立刻在光柱里鲜活起来,飞翔或者奔腾着。
“这些都是您捡来的?”
“它们可都是我的宝则”俄珍卓玛收起笑意,十分庄重地说。
我就是喜欢石头,不管在哪里看见,只要喜欢,我都不会嫌脏,我会用舌头来舔,就是这样(做舔的样子),把它舔干净,再看它的形状。我自己感觉,这些石头里,岭格萨尔的什么东西都有,都寓意在这个石头上。我喜欢这些石头,它们寓意了很多神话故事。
十几岁开始,俄珍卓玛就喜欢上了捡石头,放牛牧羊的时候,只要碰上好看的石头,她都会如获至宝带回家。草原上石头本不多见,碰上一个两个已是不易;也不能随处找到水源清洗,要看清它们究竟长成啥模样,她只好用自己的舌头和睡液了。
就这样,从青春年少捡到中年,捡到拄着拐杖,从偏远的修塔牧场捡到色达县城周围的珠日神山。
别人笑话我,问我,你每天拄着拐杖,在那些石堆里找什么?是不是疯啦?我自己不这样认为,这些石头都是格萨尔留下来的,都有故事,它们就像一种吉祥物,有一种吉祥的意思在里头。
我平时是很爱干净的,你看看我家(确实非常整洁),可是一碰到自己感觉好的,我就忘记了,不管在什么地方看见可能好看的石头,我都要用舌头去舔一下,看这个到底是什么?像什么?所以,不光是别人说我,家里的人都要说我,“你到底是真的嫌脏还是假的嫌脏?自己家里的人都各用自己的碗(藏人喝茶抓糌粑,都用自己的碗,不共用一个碗),可猪狗呆过走过的地方,你检到一个石头都要去舔?
俄珍卓玛说,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她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到山里去找石头,或者对着自己捡回的石头琢磨。
“看看这个,这是莲花生的印章!”她拿出一个小布包,白色氆氇包了一层又一层,层层打开后,是块小小的沾有红色印油的石头,她哈一口气,把石头向氆氇上摁下去,一个图章清晰显现。
这是您最喜欢的石头吗?
这是宝贝,跟黄金一样。
好像每个石头都是您的宝贝吧?
那当然。这些都是四五万年前,岭国时代的东西,又不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嘛。
她的口气,就像教授面对狐疑的学生。
“您每天都去捡石头吗?”
“不是去捡,是缘分,缘分。”
她立刻纠正我,并强调说,这些宝物不是天天能碰到的,要看你是不是跟它有缘。机缘到了,它自然出现在你面前,机缘没到,任你如何寻找也是找不到的。
前两年,我们这里做《格萨尔》研究和传播的高僧大德在色达草原聚会,我也去了,我们在一起讨论格萨尔的事情。有个人跟我说,这边山上有一个很大的石头,非常像头盔。会后我去看了,那个石头外表麻麻扎扎的,敲着像铜器,当当地响,看上去就像头盔,非常大,要几个人才抬得动,我没这个力气,也不敢擅自请回家,就去请教他洛活佛,还请教了其他活佛,大家都没说什么,没说我应该也没说我不应该。我也一直没去取,但我感觉应该是格萨尔或者他的某位大将的头盔。
所有的石头都是格萨尔王的吗?
当然。岭格萨尔的什么东西都有,都寓意在这个石头上。要有缘的话,你们两个,跟我到珠日神山去,那里有很多格萨尔的遗迹,我可以跟你们慢慢讲,虽然我走不动了,但我可以慢慢跟你们介绍。
【晁同女儿的转世】
“像这些石头,就是格萨尔王的威尔玛(格萨尔王的13种动物护法,藏语里统称为‘威尔玛’),有大鹏金翅鸟,有狼,有鹰,还有……这个呢,是格萨尔王的马鞭。”
俄珍卓玛端端正正地戴好“仲厦”,就是《格萨尔》说唱艺人必备的说唱帽后,高高举起她手中那根五彩缤纷的短短旗幡,冲我们扬了扬。
“这个马鞭,如果是木雅活佛做的,按照正规的宗教仪轨来做的话,挥起来就会发出马的嘶鸣,像这样(学马叫),有马叫的声音。不过,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我说唱‘仲’(《格萨尔》在藏地通称为‘仲’,意为格萨尔王的故事或传奇)的时候,它没有声音。”言辞之间,惋惜不已,但她转瞬又兴奋起来,谈起她和俄协上师间的说笑。
俄协上师1939年出生于甘孜县达则乡甘卓村,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那时他偶尔能听活佛讲经,觉得已是人生最大乐事。新中国成立后,他当过一段时间的邮递员。到人民公社时期,不识几个藏文的他,突然开始写“英雄降生”,这是《格萨尔》史诗的重要篇章,讲的是格萨尔如何从天界被派到人间,降生在岭国的故事。他每天写啊,写啊,每写到一个段落自由打住,第二夭接着写,一共写了160多页。可惜这些手稿后来弄丢了。80年代,他到达则寺出家,当了一名僧人,这所宁玛派的寺院里有俄协啦的经房,但他并不参加僧团活动。他每天的功课,就是写《格萨尔》“仲”,偶尔也能应人之请,写出一部宁玛派的经典来,他被称为“伏藏大师”,就是把心间的密藏经典写出来。2008年,他用20多天把《英雄降生》重写了出来,随后是《赛马登位》、《普明燃灯》、《降伏黑鹏》和另一部,还写了自己的传记和其他几部宁玛派经典。大家请他继续写,他说,自己老了,这辈子就写5部“仲”,够了。我们去访问他,他很谦虚地说,自己是个很平凡的人,做不了什么大事,但他很慷慨地把他所有已经成书的“仲”都送给我,并允准我随意翻译或出版汉文、英文。
俄珍卓玛搬到县城后,很乐意到俄协上师家去,他们两个都爱互相取笑。
“上师说我是晃同的女儿,别人都说上师是仁布钦,我说他是木琼卡德的化身,仲里有个木琼卡德嘛,能说会道的,我说他是木琼卡德,他也不反对。我俩互相说笑,岭国时候,你们家怎么样啦,我们家又怎么样啦。”
在《格萨尔》里,晃同是格萨尔的叔父,生性丑恶心术不正,是个爱搞阴谋诡计的人。他和妻子色措珍共生下十个孩子,9个男孩中的4个成为岭国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女儿晶孟措也是岭国的大美女,贤德之名远播。对于俄协啦认定她为晃同女儿晁孟措的转世,俄珍卓玛欣然领受。她说,不止俄协上师,另外好几位活佛也都这么认为,她自己也就深以为荣了,只要是格萨尔王后代,什么都好。至于她为什么送给俄协啦“米琼卡德”转世的缘由,俄珍卓玛吟唱起“仲”来:
我个子矮小被人称米琼,
我嘴巧善言被人称作卡德氏。
我米琼是个故事口袋,
长故事能说十八部,
中故事能讲一百零八篇,
短故事能说二万九千多。
“俄协啦那么能写,不是米琼卡德还能是谁?”她瞪大眼睛瞧着我们,仿佛要跟我们辩论。
“您这么崇拜和敬仰格萨尔王,是不是照他的模样找了个丈夫呢?”
“没没没……”
她脸红了,双手乱摆,又嘿嘿地笑,笑够了,才说,“我是很喜欢格萨尔,但是找的丈夫
并不像格萨尔,是一个瘦瘦矮矮的,现在呢,已经跟他分开了,没有在一起了。”
俄珍卓玛的丈夫,我们没碰见。四朗局长介绍,11年前(1998年),他们夫妻从色达偏远的牧区修塔村搬到县城边上,建了这个院子,盖好了房子,他们先后生养了4儿4女,俄珍卓玛却在这时完全迷上了石头,也开始从石头里能讲出“仲”来。她每天都在外面找啊找,捡啊捡的,带回来的石头越来越多,房里码不下,丈夫又给她在院子里另外搭起一个棚子,做好木架,让她一层层码放。她觉得丈夫很支持她,更有信心和热情了。别人说她,家人有时也埋怨,她都听不进去,完全把心思放在了石头上。后来,丈夫终于与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他们安安静静地分开,丈夫搬出去,每个月给她送些糟耙过来,她就一个人过了。不过,她的石头越来越多,《格萨尔》“仲”也越来越多,渐渐远近闻名,已经有许多大学者来探访过她了。
我听了又难过又钦佩,把兜里的3张大钞都掏出来,全部给了她。因为要赴另一个约,我跟她说,过一两天再来采访她,希望她能接见。她说,你来嘛,欢迎。
【一位少年眼里的“格萨尔”】
接下来几天,我们采访俄协上师,采访益邓先生这位色达格萨尔文化的活字典,又驱车到相邻的青海智钦寺,采访色达格萨尔藏剧团的创始人他洛活佛;我们到草原上的“贡巴”里去拍格萨尔王的画像和塑像,到县文化馆里去观摩搜集到的各种《格萨尔》手抄本以及文物、由班玛交和益邓先生联合创意、监制的格萨尔王及其30员大将的木雕像……
我们也一直在打听和等待那个盲艺人土登,他在我们抵达前几天到牧区说唱去了,牧民们从他讲的“仲”里得到格萨尔王的福佑,驱散茫茫草原上的孤单和寂寞,也回报他以酥油、奶渣或绵羊。土登啦就像上千年前的瞎子荷马一样,靠着说唱谋生。我们不断发出信息,希望他能尽快结束草原上的游唱,回到县城里,给我们说唱和讲述。然而却总也等不着。
一个中学生又给了我们意外。
那天我们驱车上百里山路,去访问他洛活佛。四朗局长带了姐姐的两个儿子一同前往。途中,这两个孩子安静地坐着,显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老成持重。可到了目的地,在我们与他洛活佛访谈的间隙,那个稍大的却突然开口,不仅让我们深感意外,连70多岁的他洛活佛也明显地偏爱于他,与他轻言细语地交谈起来。
他叫喇迦泽仁,刚刚进人高中生活。他相信他所生活的地方,色达县,正是岭国长系部落居住之地,因为格萨尔大王的庇佑,这里涌现出许多说唱艺人和伏藏大师,使这里变得更加美丽和神秘。对色达的《格萨尔》文化,他总结说:
格萨尔不是神,而是一位被神化的英雄人物,历史上真的出现过这位英雄,也真的出现了岭国的时代。由于人们对他的敬仰和爱戴,他成了人们心中的神,并形成了世界最长的史诗——《格萨尔王传》。
在我看来,格萨尔是神,他也代表着我们藏族人,代表着我们的智慧、晓勇、无私……《格萨尔》史诗表达了藏族人们热爱和平,对安定团结、生活富裕美满、佛法兴盛的愿望和崇高理想,所以《格萨尔》永远地流传着,在那一片明净的蓝天、白云和徜徉在草浪中的群山中,一段伟大的故事被诉说着,诉说着……
吉样的日子
两天后,我们又踏进俄珍卓玛的院子,这次,院子里停放了一辆天蓝色小奥拓,不过,没见它的主人。四朗局长又喊了半天,俄珍卓玛才慢慢踱出来,说,“今天我在闭关。不过,既然你们都来了,就请进来吧!”
再次走进她小小的起居室,杨教授立刻惊叫起来,“啊呀呀,今天真是吉祥!太吉祥了!你们看,酥油灯花都开出了两个!”
俄珍卓玛小小的几案上,画着彩凤的一个磁盘里点着两盏酥油灯,各开出两朵灯花来。油灯上爆出吉祥灯花,我打小就经历过。不过,酥油灯里开出并蒂之花,却是头一次碰见。加上当天早上,杨教授递给我的一个煮鸡蛋里出现了“尼达”,就是藏地常见的月亮和太阳相盛的图案,使得杨教授一再惊呼!
来的路上,我把自己关于俄珍卓玛报道的设想与杨教授和四朗局长相商,得到他们的支持。杨教授承诺帮我拍摄封面。看过灯花,他立刻与俄珍卓玛商量,又拿出我们的杂志,告诉她将会怎么样换上她的照片,这样,她就会让许多国家的人看到了。俄珍卓玛默想了一会,也许是向格萨尔王祈请?很快满面含笑地答应了,“我穿什么?”在进里间换衣服之前,她吐吐舌头问,不待我们回答,她又打起门帘,请我们也进去,并说,“你们照嘛,想怎么照就怎么照,你们不是要报导么?”
杨教授立刻跟进去,随即又返身回来,说,这是佛堂,不能照的。我拍完灯花,心想,藏人家的佛堂,从来只有家人和僧侣进出,既然主人允许,加上自己又周身洁净,还是应该进去瞧瞧。
俄珍卓玛家的佛堂,到处都挂着格萨尔内容的唐卡,没有见到佛盒,也没有佛像。南边有张窄窄的床,墙上仍然是格萨尔唐卡。一个小小的录音机里,播放着一个男声,不知谁的《格萨尔》说唱。我用眼光特意扫了一圈,没有见到她孙子上次悄悄透露给我的那把刀,“奶奶有把格萨尔王用过的刀子,她从不让我碰的!”这种宝贝自然要好好珍藏,我也不便追问,就老实地从门边的一幅小小的唐卡看起,立刻喊道,“杨老师,都是仲唐呢!”
杨教授再次进屋,和我一起研究起这些唐卡来。这幅小的,他已经搜集到,但第二和第三幅,他却是见所未见,这两幅都将格萨尔王和他的大将画得栩栩如生不说,每个人物下面还特别注上藏文名字,特别是第三幅,俄珍卓玛解释说,这是她在“人民公社”时期,特意请画师专门为她画的,45年了,整个藏地唯她独有,这更使杨教授心花怒放,大叹不虚此行。
“这怕是格萨尔王对您多年与他缘分的奖赏吧?”我笑着。
“哦呀!哦呀!”杨教授欣喜之余,脱口说着自己的母语。
根敦罗布根将
俄珍卓玛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临到戴上“仲厦”前,向我们吐吐舌头,问:“要不要梳头?”不等我们回答,她已把发辫儿打开,仔细地梳理起来,快编完辫子时,她醮些口水,向发梢上抹去,我一直惊叹她头发的乌黑油亮,对她的这种结“头绳”的方式更是诧异之极。她自自然然地做着这一切,偶尔会羞涩地冲我们一笑。
梳头毕,她又问:“帽子戴哪个?”问完就戴上了一顶。她也不等我们说话,自动走到院子里,打开另一个小院的栅栏门,司机曲扎给她搬了把椅子,摆到石头大棚前的草地里。我们相随着走进去,里面躺着的那两条狗只是抬眼瞄了瞄主人,又自顾伸展着,继续晒它们的太阳。
俄珍卓玛再次整理衣物,坐定,右手执马鞭,左手端着一个青色的石头,讲唱起来。
“这是格萨尔的母亲从龙宫带来的,龙王给他心爱的女儿的一件宝贝,根敦罗布根将(意为‘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宝贝’)。龙王说,夏天(春天)播的种秋天即将丰收,……神子格萨尔将诞生。”
“龙王邹纳仁青舍不得把女儿嘎姆嫁到岭国,但是,莲花生大师向上天请求,让千佛的化身格萨尔降生人世。格萨尔要降生,得有生母,嘎姆就被选定为生母,从龙界派到人间,降生在嘎部落。嘎和岭第一次战争的时候,嘎部落的人都跑光了,剩下嘎姆,她往(母牦牛)郭苏止母央拉身上驮了很多东西,准备逃跑时做了俘虏,被带到岭国。
“为什么是这样呢?
“格萨尔被派往人界前,向父王母后提出要求,(以下为吟唱)
要是赐给我:
父亲是天界的,
母亲是龙界的,
战马能听懂人话的,
我就可以下凡。
“神子觉如是这样说的。嘎姆的父系是龙王,邹纳仁钦担心公主有受苦,就往那个海里投了许多珍宝,又从天界请来了占卜师东谷尖,他驮了500个骡子的占卜书从夭界下来,用来放占卜书的石头也有,但是我找不到,扔骰子的地方在那里,要不要指给你们看?”
俄珍卓玛起初闭着眼睛或讲说或吟唱,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问。
“不用了,我们知道。”四朗局长赶紧回道,唯恐她从“仲”里出来。
俄珍卓玛于是继续闭目说唱:
“从天界来了占卜师东谷结巴,他驮了500个骡子的占卜书从天界下来,在那个地方扔骰子,大家问什么情况?
神界的占卜师东谷尖,
格尔那洁白的佛珠,
手中有什么结头,
算了三百六十天,
今天请你把骰子投下来,
今天你来给我们解卦吧。
把结头的绳子系起来,
给我们预言。
“结头就是一根线上穿着四五颗珍珠,有四串,就这么摔着卜卦,卦上说,要迎请莲花生大师,莲花生大师也就去了天界。天界的人问:让穷人摆脱痛苦,让恶人得到惩治的话,该怎么办?莲花生大师讲完经,人们把根敦罗布根将等很多金银财宝献给他做供奉,但他不要,他要了龙王的第二个女儿,三姐妹中大姐是阿司赤吉尼崩,老三是亚嘎智丹,老二郭将嘎姆,莲花生大师要了老二。神界很奇怪,这个喇嘛怎么会要一个老婆?这时,岭国也形成了,莲花生让老二郭将嘎姆降生在嘎·东巴将参家里,嘎和岭不和,岭国降服了嘎十八部落。嘎姆成了俘虏,之后有了觉如……”
俄珍卓玛微微仰着脸,沐浴着近4000米高原上的阳光,恣意地说唱着。她偶尔会睁开眼睛,问我们要不要换一顶帽子?她可是有两顶啦,曲扎转问杨教授,杨教授问我,我说,既然有,不妨换一下。换上,她又继续说起来。有次,她向我招手,让我过去,要与我合影。我赶紧把自己的背包挪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下。她摸着我的头发,“啧啧,你有白头发了。”
“早有了,你看你都没有。你会讲汉语嘛?!”
“不会,马马虎虎一两句。”她又笑了,“你有小娃娃吗?”
“只有一个儿子,听说你有4儿4女?”
这次,她的脸上堆满了笑,深深的皱纹里满是一个母亲的骄傲和荣耀。莲花生大师放弃的根敦罗布根将,多少个世纪之后,却落到她手里,给了她讲“仲”的本事,也给了她满堂的儿女子孙。如今,他们有的做生意,有的当牧民,每天过着传统而宁静的生活。作为母亲,她很满足。
传奇中的传奇
俄珍卓玛生肖属猪,1947年出生,父亲丹洛、母亲达金,祖籍都是石渠县人,后来迁移到修塔村(牧区),相遇成婚。
俄珍卓玛小时没上过学,不识字,却十分喜欢听人说唱《格萨尔》“仲”,她记得邻居波啦(爷爷)有顶好奇怪的帽子,波啦最爱捧着这顶帽子说唱“帽赞”,他一开口,牛羊都忘记吃草,小鸟们也忘记展翅,村里人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聚到他周围,听他说唱三天三夜都不过瘾。波啦唱完,村里人献给他哈达、酥油、糌粑,只要他们手头有的,都会送给他。小小的俄珍卓玛就想,要是自己也能说唱“仲”,该有多好!洁白的哈达挂满自己的脖子,一定很好看……
一天放牧时,她捡到一颗小小的石子,那颗洁白得像海螺一样的石头在阳光下熠熠的,折射出五彩光芒,她的眼前起了迷雾,仿佛看见许多人在打仗,又仿佛看见许多人在赛马……她想,会不会是格萨尔王呢?那天晚上,她果然梦见了格萨尔王,他还对她说了什么,但她醒来后,却什么也记不得。
从此,她就迷上了石头,那些好看的石头,都被她带回家中。对着这些石头,她想,这是格萨尔的大将,这是他的威尔玛,这是她的珠牡……有时,一两句“仲”会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张口说唱,它们却又不见了。
1998年,丈夫和她把家搬到城郊,她捡到的石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奇特;她接触到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闪现又消失的句子又回来了,而且自动联成串,她真的能说唱了!有人说她唱的是“仲”,也有人说她疯了,或者只是她的幻觉,但她相信这是格萨尔大王赐给她的“仲”,她确信自己的清醒,也确信自己唱的就是“仲”。县上的专家和活佛,也都认为她确实会唱“仲”。
“这个是格萨尔王在降服阿里色宗时从那里取出来的,还有这个是他战马的蹄印,这个是觉如的脚印,这个呢,是格萨尔王的宝座。”她讲完根敦罗布根将后,又把我们领到堆在石头大棚外桌上的石堆前,跟我们——数起她的宝贝,这时,那个原本可发出马嘶的马鞭就成了教鞭了。
“这个是晃同的寄魂石,就是前面这个,上面有圆形的标记;这个是药王石,原本麦哇钦木活佛说好,他要在本月十五过来取的,他很爱抽烟,有时还会说谎,但他是个大活佛。
“我的石头还送过确吉嘉措活佛,他非常高兴,问我,是不是你的药袋子?我想,如果给他药袋子,他会不会觉得他会得病,不高兴呢?所以我说,活佛,您可能会病,这个药袋子是释迎牟尼做德孜(甘露)曼(药)宗的时候做的,当今不管上天界、下龙界,或者五行里,任何疾病都可以治疗,哪怕现在医生认不出来的病症也能治疗。活佛非常高兴地收下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还特别派人来告诉我,那个药袋子真的管用,帮他治过病。
“森公布珠日(色达的神山)两边都有格萨尔王战马的蹄印,再往下到色廓,有尼崩达雅的城堡。这里有很多格萨尔的遗迹,很多人都不知道。它们都是凭我自己的感觉,这个可能是这样,那个可能是那样,就像唱歌,到底是不是真的?别人说我疯疯癫癫,我不觉得。不过,要我自己说呢,你们要把我写到文字里的话,像我这样一个老人胡说的,大概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吧。我的孩子们都笑我,说我自己给一个石头取一个名字,再想出些故事,不过,我真的觉得就是这样呀。‘仲’就在石头里,我不过是把它们说唱出来。”
“我偶尔好像特别能说,有时候某人来了,我本来想说的话却忘了,感觉没对上;有时候我又特别能说,就像你们来的这两次,我的话特别特别长,你们都嫌我了口巴?”
“我们就是来听你说‘仲’的,当然希望你说得越长越好。”想着将来的某天,或许我们可以请她到内地或国外,让更多的人见证,我追问她,“你是不是只能在家里,对着那些石头说?如果请你到外面,可以带些石头的话,你还能说吗?”
“没有问题!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但石头和‘仲’,就是我的命根子呢。”她乐呵呵地应承。
7年前,俄珍卓玛拜次仁洛珠为上师,跟着他吃起了素。除了有些骨殖增生,她的身体很好。上师还劝她时不时地闭关,当然,她不需要像僧尼一样把自己关到山洞里,她也照办了。正因为这样,碰上闭关日,她仍然可以接受我们的采访。
我无法精确计算她的石头,也不能听她——讲述这些石头里的故事,但谁能说她的这些石头不是一个宝库呢?至于这个宝库里的《格萨尔》,究竟有多少?多深?多长?只能留待有缘人了。
分手前,俄珍卓玛从小桌下摸出一颗珠子,拽出一根线,对着珠子穿进去,线太软,钻不进珠子,她一次次地划火柴,烧线头,仍然不行;我取出旅行针线包,穿上针,珠子眼儿却是曲折的,直的针进不去,她笑了,抢过去,继续划火柴,穿线,终于成功!她拿着做成的项链,对着我,噗地吹了一口气,“瞧,我有魔法!”
我们都被她逗得大笑。
四朗局长接过链子,递给我,“这是她送给你的!”
我错愕之极,大概我的嘴巴张得太大,大家再次笑了。俄珍卓玛却伸过手来,慈母般地摩起了我的头。她在给我摸顶呢。送到门外,她又低下头来,跟我行起了碰头礼!
“这个阿妈呀,真是神奇中的神奇,传奇中的传奇!”曲扎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挥向俄珍卓玛,嘴里感叹道。
看着她佝偻的身影坚定地伫立在院门外,越来越小,却不肯在我们的车消失前回转,我在心里祈愿:
顶礼格萨尔王!
祈愿俄珍卓玛阿妈啦白日吉祥夜吉祥!祈愿她的传奇传遍四方!